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迷香
 1

 竖直了⾝子坐在一道⾼坎上面。⾼坎在一片阔大的⽔田中间。坐在⾼坎上是为了看一条街。那是条‮红粉‬⾊的街。她的儿子和孙子每天太升到两竹杆⾼的时候,就会从街子西口的荷树下走进来。

 秋已到尾巴上了,田地里早就没了⽔。收割后直叉叉立着的稻茬,经了风霜,已发⽩。沙洲上的冬⽑草呈现出褐⻩。河⽔一落再落,裸露出的石头上残留着被⽔浸淹过的痕迹。远些的山,看过去仍是一派青⾊,但与舂天比起来,这青就显着老。

 香‮腿双‬从坎上悬下来,似笑非笑地仰着脸朝向半天。顺了她的目光望过去,是几坨正渐渐飘过的云团。香的街就在云团里面。

 说不定在什么时候,香会突然从⾼坎上爬下来,然后就迈着小步开始跑,从⼲裂的田地上跑过,一直跑到沙洲上。她瑟瑟地站在沙洲‮央中‬,风从头顶吹过,她斑⽩的头发就起来。

 最后,她将朝一块大石头跑去,大石头斜卧在河边的一棵荷树下面。

 香每天都这么重复着。

 香第一次坐在⾼坎上是舂⽇里的一天。那天一大早她从家里出来,她走得很急,没人知道她要去做什么。那时候⽔气很重,竹枝上⽔滴吧嗒吧嗒往下掉。到处都是呵牛耕地的声音,犁面把地犁得哗哗响,⽔子在新犁开的⽔面上游动。她绕着沙洲游了一圈,最后穿过几条田埂爬上了⾼坎。

 ⾼坎上的草从碎石间立起来⾼过人头。香的⾝子陷在尚未返青的枯草里面,风吹过来,草就从她⾝上倒过来伏过去。香已经过七十了,脸上的皱纹得象草一样,她的⽪⾁则呈现着泥土的颜⾊。陷在草墙中的香,若不是都知道她常坐在上面,离得稍远点就看她不出来。

 如今的香已彻底地成了孤寡人。三年前,她把她的儿媳赶走了。她儿媳不肯走,她用了最毒的话来诅咒,她儿媳就在她的咒骂声里背个布包过了河面上的木板桥。两年前她把她的老儿子赶走了,她的儿子也不肯走,她就把一把刀架在脖子上,说你是不是要我死?好,我这就死给你看。她儿子便也提个布包过了木板桥。半个月前她孙子又在她的竹片下走了。

 她的儿子和孙子没离开的时候,不少人都见过她提条扁担追着他的儿子和孙子満村子跑。她的儿子或孙子腿脚都比她利落,他们跑远后,香就拄着扁担气。她的头勾下去一边气一边咳嗽,气缓过来她再抬起头。然后就喊,強盗都不敢做你还算啥鸟男人?

 第一次听到她这么喊,没人不吃惊,同时也就知道她要赶着她的儿子和孙子去做強盗。

 枯坐在秋风中的香头顶上晃着一轮太。风吹动着太,太在旋转,渐渐地四周围就有了无数的小太。这些挂在半天的太,渐渐地就成了一张张油饼。油饼围绕着她,不停地飞舞,飞舞间也象是锣面了,锣面后的云团里就展开一条街。

 街道傍河,街两边的房屋都是⽑竹搭的,略⾼过人头。街很窄,几步就能跨过。街面铺着细嫰的‮红粉‬⾊石块。一下雨,整条街就象浸在了⽔里面,待太一出来,街面很快又⼲了。⼲了后的街面反出红光来,人走在上面,就仿佛披了一⾝彩⾐。

 顺着街道蜿蜒,在街道的东头,香看到自已坐在一个木墩上。那是十六岁的香。十六岁的香已长出一个姑娘的模样了。十六岁的香全⾝都是少女的气味。她坐在家门前的木墩上,这个木墩原本是一棵树,树被砍倒后留下了这个木墩。她面前是一张杂木支起的桌子,这张桌子仿佛随时都可能‮塌倒‬。桌面上放着两个簸箕,簸箕里堆叠着油饼。那时候的香是一个卖油饼的少女。

 她的儿子和孙子,总是从西面的那棵荷树下走进街道。他们⾐着平常,与常人没什么不同,但香相信,她的儿子和孙子都已经成強盗了。

 香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已经成为強盗的儿子和孙子走进街道,他们渐渐向她走来。

 2

 香一家原不是本村人,她领着全家来到这个村子是在十年前。那时候她虽然已不年轻,但看上去还很健壮,走在路上,她能将地踩得嗵嗵响。他们住在一间废弃的房子里面。生产队的时候,这房子曾是肥房。它扁扁地立在沙洲边缘,每年⼊冬后就将一部分牛粪堆在里面。

 她领着儿子儿媳和孙子从一条山冲里走出来,那时候她的孙子还只有三四岁。她握牵着孩子走在最前面,她的儿子儿媳各挑了一担箩,箩里是他们的家当。

 后来大家才知道,此前她来过这里,有个男人曾看见她在肥房前站了好一会,尔后进了肥房。男人以为是个平常过路的,进肥房只是为了寻个角落小便。

 她们从一排梯田上走下来,踏过木板桥,到了肥房前。那个时候没有人知道她们会在这地方停留,以为又是一家流浪客。这里每年都能看到流浪客走过。但是她们在肥房前放下了担子。没有歇气她们就开始收拾起来,夜越扯越紧的时候,屋顶上升起了炊烟。

 看着从那间低矮的屋子里升起的炊烟大家都很新奇,大人们站在远处看,小孩儿则跑前去,然后跑回来报告说,她们的铺在地上,她们的灶是几块石头。

 肥房边流一条小圳,⽔极清澈。她们从圳子里臽了⽔洗脸,也蹲在圳子边淘米洗⾐。

 她们说话带着明显的湖南口音。因此大家都相信,她们是从湖南那边来的。直到两年后,村人们才知道她们来自⻩坳。⻩坳与这地方同属一个县,就在几座连绵的大山后面。

 有人去过⻩坳,知道⻩坳是个极大的村子,房屋挤着房屋,曾有过十八座祠堂。

 两年时间,她们就在这地方落稳了脚。她们在避静的山冲里开出了荒地,也在肥房近旁的沙洲上种了一大片桃树。

 在这个家里面,香是魂。香的儿子是个极木讷的男人,她儿媳则似乎永远害羞。当然他们都很有力气,开荒种树或下种收割,每天从早⼲到晚。

 大家也终于知道,香一家在⻩坳,是被赶出来的。

 香一家在⻩坳过得原本也算平静。但有一天,香做了一个梦,她梦到了満山遍野的桃花。盛开的桃花把她映得満脸都红了,她就闻到自已全⾝都是香气,就象做姑娘时一样全⾝都弥漫着香气。她的⾎便渐渐沸腾,她的⾝子也⽔灵了,于是她的心就砰砰地跳,继而便烦燥起来。

 就在那天晚上,她领着她的儿子摸着黑出了家门。儿子说,去做什么?

 她说,做強盗。

 一连几天,他们去偷菜,他们打开别人家的菜园门,把村里的菜园扫一空。他们把偷来的菜蔵在楼上,一到楼梯口就能闻到浓烈的青菜味。

 菜园子突然就空了,全村人都惊愕。

 香又领着她的儿子去偷牛,他们把偷来的牛牵⼊一座荒山,拴紧在茶梓树上。她准备把全村的牛都偷出来拴到这座荒山上,但在偷第三条牛的时候,他们被逮住了。他们正牵着牛出村口,突然从黑暗之中窜出了几个汉子,将他们按到就打。她的儿子被打得嗷嗷叫,她被打得在地上翻滚,牛在他们⾝边踏起来,幸好没踏到他们的⾝子。之后他们被捆在祠堂的木柱上。第三天他们就被赶出了村子。

 在来到这个地方之后,有时候香坐在肥房前的小圳边上,听着圳子里汨汨流动的⽔声,心里充満悔意。她不明⽩自已那时咋会那么糊,她只记得当时自已全⾝发燥,⾎在透明般的⽪肤下奔流,看到儿子整天把头勾向裆气就不打一处来。当然,她更不知道几年之后她会再次糊。

 3

 香从⾼坎上爬下来是看到了那个叫吴兵的強盗。沙洲上冬⽑草翻滚起伏。她仰着爬満皱纹的脸半开了嘴笑笑地望着半天上的团云,她年轻时的那条街铺展在云团里面。吴兵从一个门廊后面走出来,那是一个竹片撑起的门廊。吴兵的左侧走着一个后生,香知道这后生是吴兵帐子里的人。

 吴兵是在她的儿子和孙子消失之后出现的。她的儿子和孙子从荷树下走⼊小街,踩着斜在街面上的光。他们和这地方的每个強盗一样,一点也不象強盗。他们在老丁家的布摊子前停了停脚,随后继续朝街子东头走来。香听着他们踩在‮红粉‬⾊石板街上的脚步声,不急不缓,沉稳有力,每一步都不容置疑。这是強盗才有的脚步。最后他们走近了一个门榔。香注视着他们,等待着他们从门廊里出来。  M.uhHxs.Com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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