沙金
一次回到家,看到⽗亲的窗台上立着个小瓶,那本是⽗亲的药瓶。逆光看过去,瓶里散出金⻩⾊的光来。
我说那是啥?⽗亲扭过头去笑。⽗亲笑得时候嘴就有点扁,

往上翘。⽗亲的头是很难直起来的,⺟亲说他一生走路都只看着脚下那一尺地。瘫了之后,头更往下勾,他拄着拐走路,有人说他的头差不多与他档里的家什贴到一块了。
小瓶里装的是云⺟片,是⽗亲从屋檐下捡来的。
这南方的瓦房,一到雨天檐⽔就大。在我的老家,每栋房子都不会拿砖砌⽔沟,全由檐⽔自然冲刷。泥浆冲走后,⽔沟里殘存下来的,便多是沙粒。最多是一种褐⻩或浅⽩的石英颗粒,都不透明,或大或小,这便是我们所说的沙子了。在这沙子间,间或会有一些云⺟片,黑⾊或⻩⾊,一律都反光。
我把小瓶拿过来,放到眼眉下瞅,接着就笑了起来。⽗亲当然知道我笑什么。这东西我们小时候也捡,庇股坐到屋檐下,一片一片从

沙中挑出来。没想到⽗亲近七十的人了,竟也捡。
便想起一句话来:人老如童。
我将小瓶举在手上,说你捡这些做什么呢?丢了。
⽗亲如我所料,立时就急了。脸板得紧,右手朝我竖起拐。我笑着收回手,⽗亲便也从眼睑下和嘴角边露出笑来。
几姐妹中,我是逗⽗亲最多的,⽗亲也极少在我面前认真生气。
⽗亲命我将小瓶给他,我说这沙子你要它做什么?⽗亲说,是金子,你懂个庇。我笑着头摇,觉得⽗亲真是小孩了,拿几粒沙子骗自已。
将小瓶接过,⽗亲攥在手中,朝上

了

颈脖,他颈脖上的⽪⾁便拉扯起来。见我还看着,他眼光就一转,不知是否表示他懒得再和我说什么。他的脸也微微扭开去,嘴角上,则依然能看到笑。
我目光的一直未离开,笑笑的看他,⽗亲将头扭回来:看什么看?说完以那条未瘫的腿为支点,慢慢挪动⾝子,瘫了的那腿一点一点拖在地上划圆。
⽗亲把小瓶蔵到枕头下。他的枕头下有不少东西,诸如小纸片,看风⽔或手相的旧书之类。凡认为重要的,他便蔵在那。⺟亲说,简直是个破烂堆。
对⽗亲蹲到屋檐下的⽔沟中去捡云⺟片,起始⺟亲当作没看见。后来就反对了,当然⺟亲的反对是无效的。⺟亲说,总有一天你要摔死在那里。⽗亲有时呵呵地笑,有时就说,摔死了不是好事么?你就自由了。说这话的时候也是笑笑的,却是隐了认真在其间。
⺟亲对我们说,他这样下去,不跌死就是好事。
⽗亲果然就摔了一次,额头磕出了⾎来。我们都以为⽗亲再不会去捡了,但不到一个月,雨后的睛⽇,⽗亲又蹲到檐下的⽔沟中。
那时候⽗亲虽然还能拄拐行走,却每一步都是艰难的,他必须先将那条未瘫的腿往前挪移,定稳⾝子,再把另一条腿拖过去。每走过一小段路,他便要停下来,⾝子弯曲立着,看上去像半个圆。他立在那,看着自已脚下的地,或将头微微抬起一些来,企望看得更远点。蹲下或者站起来自然更为艰难。⽗亲每次蹲到⽔沟中去,都要依托⽔沟边的石阶。他先坐到石阶上,把拐横在腿上,将气歇匀了,再一只手抓牢石阶,慢慢往蹲下。起来的时候,也是先抓牢石阶,再慢慢地,一点一点往上挣。蹲下与站起,他的两条腿都不停地颤。
有一次我回家,看见⽗亲的⾝子正往下蹲。看到他那样子,我火了,我说你到底捡到那些做什么?大概是听出我的语气不同,⽗亲话也很硬,他说,不管你的事。
有时候想,如果⽗亲不瘫,会怎么样呢?瘫的那年,他五十三岁。
到⽗亲去世的前一年,也就是一九九九年,⽗亲差不多不能离开他的椅子了。那时候,他当然也就不再去捡那些金⻩⾊的云⺟片。
他一共捡了两小瓶,蔵在他的枕头下,拿一块手帕包扎紧。
坐在椅子上,⽗亲曾有两次对我说,你⺟亲是一个毒女人。其实⽗亲错了,⺟亲只是烦了。⽗亲瘫痪的前三年,⺟亲是尽心尽力的。那时候,⽗亲脾气很大,经常呵斥⺟亲。三年后,⺟亲开始爆躁异常。她捶着

口说,她要被烧死了。她说她一辈子受⽗亲期庒,到老了还要受他磨折。
⺟亲开始不断地数落⽗亲。其实⺟亲也错了,⽗亲是爱⺟亲的,一辈子都爱。
⽗亲在还能开口说话时把所有人支开,与我说了不少事,包括向我

待他的两个小瓶我与弟弟每人一个。
⽗亲的小瓶我并没有带回来,与

子说起这事,

子说,带回来做什么?我便不再说什么。
⽗亲借了拐也不能走了之后,他让我把他背到檐廊下晒太

。有一次让我把他的小瓶找出来,他抓在手上。
这时候的⽗亲是虚弱的,完全瘦了下去,骨头上就贴着⽪,一

一

看得见。那些骨头,也仿佛稍稍一碰,就会断了。
⽗亲晒太

,把头勾到

前,

光罩在他⾝上。有时他会抬起头来,朝远方看去。这时候他的⾝子要往后倒,这样他才能看得远一点。我站在他⾝后,他⾝子靠到我的怀里。他的目光虚弱而空茫。他或许正听着自已走向生命终点的脚步,他是那样的无可奈何。
记忆中,来瘫之前的⽗亲总是风风火火的走路,虽说总是勾着头。
作为一个农人,他几十年在泥土中摸爬滚打。一条最简易的短

遮了羞处,炙热的

光烤他的⽪⾁,仿佛能闻到燃烧的味道。每年,⽗亲⾝上的⽪都要一层层脫落。他曾戏谑说,他是不会死的,他能褪⽪呢。
⽗亲病了几年后,虽然⺟亲数落⽗亲,但她也承认,⽗亲一生都不肯输人,更不肯求人。
那些云⺟片,⽗亲用它们来欺骗自已?
有时候想,或许,我远未读懂⽗亲。
2005。02。23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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